两个小妖怪小钻风和张佳玮一边巡山，一边闲聊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小钻风道：咱家大王逐日里，不避生腥，扯来便吃。怎的吃这唐僧，却要备蒸笼来蒸了吃？

张佳玮道：第一桩，唯蒸吃能得真味。袁枚《随园食单》云，鲫鱼可煎吃，拆肉作羹，亦能煨之，骨尾俱酥，然总不如蒸食之得真味也。唐僧肉亦然。

小钻风道：耶！咱大王又不是倪云林、袁子才那等秀才。与我等小卒大碗喝酒，大块吃肉，煎炒烹炸，无所不为，岂不快活！却为何偏要慢慢蒸唐僧！

张佳玮道：第二桩，唯蒸吃能得仙家真髓。吃那唐僧肉不独填一时肚腹，却是为了长生。诸般吃法，唯蒸食不沾油腻辛香，不会炒焦烤糊。倘若炒唐僧吃了，长生不老变了折寿三百年，岂不可惜？

小钻风道：耶耶，既是如此，咱大王生吞了唐僧，岂不更得了全副好处？比蒸吃又少些麻烦。

张佳玮道：第三桩，唯蒸吃能得唐僧完体不被割碎。

你想倘若大王要煎炒烹炸，少不得将唐僧洗净、刮毛、去皮、飞水、腌渍、裹浆、勾芡、剔骨、抽筋，将唐僧抹酱来炙烤、白煮蘸蒜泥、带皮炒豆苗、上浆裹油炸——无论哪种吃法，唐僧都是零碎了的。

小钻风鼓掌道：好得紧！妙得紧！这等大王碎炒了唐僧，咱们也分一份臊子来拌面。大王长生不老，俺们也延年益寿个三五万年，岂不美哉？

张佳玮一口唾沫直吐到小钻风脸上，道：

啐！你个拙物！倘若将唐僧只这么切碎了煎炒烹炸，哪里还能保证完体？唐僧早出大唐几步就被切碎了，孙悟空哪里能救他？既然救不了，西游早就结束了，哪里有咱二人出场的机会！！快些安心巡山，不要问东问西，等孙猴子来，咱们哎呀一声被打死，就好去下一座山跑龙套了！

所以，大概就是这么回事：

唐僧必须被蒸吃，可以是因为妖怪喜欢口味纯正，可以是因为妖怪们怕影响疗效。

但从结果反推原因：只有蒸吃能保证唐僧是整块儿，能保证唐僧哪怕被捉了，也能留着性命，等孙悟空去救。

自然，除了蒸唐僧肉外，《西游记》，也有些别的吃的。

石猴跳进水帘洞，为猴子们谋了片洞天福地。猴子们很开心，吃一堆果子：樱桃梅子，鲜龙眼火荔枝，林檎枇杷，兔头梨子鸡心枣，香桃烂杏脆李杨梅，西瓜柿子，石榴芋栗。还提到胡桃银杏可传茶，是《金瓶梅》里格局；椰子葡萄能做酒，很妙。其他榛松榧柰橘蔗柑橙，熟煨山药、烂煮黄精、捣碎茯苓并薏苡：清爽甜美有味道。

所以作者也写：人间珍馐，不及山猴快活呀。我估计素食主义者到花果山来，一定得乐疯了。

后来孙猴子吃东西，就是果酒为主。吃个清爽鲜美，不比梁山好汉，大块吃肉，图个痛快。蟠桃园偷吃桃子，也是因为猴子本性。猴子大闹蟠桃会，说是吃了仙酒佳肴，其实还是酒为主。那佳肴无非龙肝凤髓熊掌猩唇，取个珍奇罢了。我只纠结一点：这龙肝是虚写还是实写？如果实写，恐怕四海龙王要色变震恐了：妈呀！哪吒当年不过是抽了龙王三太子的筋，这天庭，那是真吃龙的肝啊！

孙猴子犯了大罪，五行山下被安排只能吃铁丸子喝铜汁；他未来两位师弟沙僧与八戒，当时还没法名，都只是吃人为生。八戒先前是吃荤的，对着观音菩萨，都要扬言“还不如捉个行人，肥腻腻的吃他家娘！”被菩萨点了句“世有五谷，尽能济饥”，这才似梦方觉，开始吃谷物了。

唐僧西行取经，先遇了老虎，被刘伯钦救下。老刘拿了烂熟虎肉，热腾腾请唐僧吃。唐僧不肯。老刘说了难处：哪怕那些竹笋木耳、干菜豆腐，也是动物的油来煎，实在难做素菜。老刘的母亲冰雪聪明，将锅刷干净了，榆树叶子煎了茶汤，煮了干菜与黄粱米饭，请唐僧吃。旁边老刘还吃些没盐没酱的虎肉鹿肉、蛇肉兔肉，陪唐僧吃斋。

其实僧人吃不吃素，实在说来话长。早先比丘是讲究不杀生，不食荤，没说不让吃肉，还是可以有三净肉吃的——荤这个字，本来指葱姜这类有气味的菜。

后来梁武帝开始，僧人才慢慢不吃肉了。然而唐僧就这么规矩：荤油肉食，一律不吃。所以他的吃饭问题，在西游途中实在颇为棘手。每次他一提出饿了，要徒弟化斋来吃，往往就是一个妖怪预备着乘机动手……

观音禅院里，老和尚要摆阔，请唐僧喝茶：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，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。三杯香茶色艳味香，唐僧赞不绝口。老和尚就将唐僧一军，问他有什么宝贝，这才引出唐僧秀袈裟来。出家人不能太摆排场，便常在茶器上显高下。《红楼梦》里妙玉，也是如此：请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喝茶，便拿出珍奇器皿来。

师徒二人到高老庄，高家人诉苦说，猪八戒一天要吃三五斗米饭，吓死人。战国时廉颇为了显得自己还行，一顿饭吃了一斗米。诸葛亮临终那年秋天，一天也就吃三四升。猪八戒一顿三五斗，一天吃的怕得抵诸葛亮一个月。

猪八戒后来拜了唐僧为师，第一句话就是：“今日见了师父，我开了斋吧！”真是本性流露，都在一个吃上了。后来到王家投宿吃饭，唐僧还在念《斋经》时，八戒早已吃了三碗。悟空说猪八戒是个馕糠饿鬼，可谓对极了。

猪八戒这吃得急的毛病，后来果然出问题。人参果世间至宝，悟空与沙僧晓得细嚼慢咽，偏他一口下肚，没品出滋味。

清风明月二道童发觉丢了人参果，要抓师徒四人，却假意请吃饭。连饭带菜，格外丰盛：酱瓜、酱茄、糟萝卜、醋豆角、腌窝蕖、绰芥菜，来请师徒四人吃。细看来，都是酱腌醋泡的。老年间新鲜蔬菜难得，人民都掌握了一手腌制久藏、味道翻新的能耐。

汪曾祺先生写老年的酱园子，许多兼卖酱菜的，那是就地取材；日本人也极重酱菜：大概以米为主食的民族，都喜欢这个吧？米饭酱菜，悠长有味。我外婆当年腌萝卜、腌酱瓜、腌茄子，格外多放些盐。我问为啥，老太太笑说是老规矩了：

“这样吃咸一点，一口酱菜，多抵得了几碗饭！”

师徒四人后来吃的最好的一顿，还是在西梁女国，唐僧假意入赘，去当女王夫婿，婚宴之上，猪八戒吃了个痛快：也不管什么玉屑米饭、蒸饼糖糕、蘑菇香蕈、笋芽木耳、黄花菜石花菜、紫菜蔓菁、芋头萝菔、山药黄精。

毕竟是国宴，比道观里的糟萝卜醋豆角，格局华丽多了。这一顿放到《红楼梦》里请史老太君吃，应该都吃得。猪八戒也算是大大地过了瘾。

历来素斋，都是以素代荤。豆制品假作素鸡素肉，调个味道。盘丝洞蜘蛛精们却很是变态：人油炒炼、人肉煎熬，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样子，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。以荤代素，从所未有。唐僧险些被坑了。

蜘蛛精们的师兄倒很聪明：清茶里下了毒枣子，来骗唐僧师徒吃。茶里下果品的吃法是宋明间民间惯例，《水浒》、《金瓶梅》里都是有的。普通人吃个甜爽解渴，唐僧就着了道儿。若是妙玉来喝，定要皱眉觉得破了茶味不清净，不肯吃的。

老鼠精要抓唐僧成亲，做的饭也曲意逢迎。王瓜瓠子，白果蔓菁。镟皮茄子，剔种冬瓜。烂煨芋头糖拌着，白煮萝卜醋浇烹。椒姜辛辣，料下得足，又是一番风味。

论食材，这一顿不如女儿国那一顿华丽净雅，略显家常。但好在用心：茄子去皮才软，冬瓜去仔口感才匀整，糖拌芋头很妙，白煮萝卜淡了？浇醋吧！——食材处理得很是用心。全《西游记》论细腻，这一桌算吃得第二好了。拿去给江南婆婆们吃，婆婆都恨不得认媳妇的。

第一好呢？就是后来樵夫请师徒四人吃的：

嫩焯黄花菜，酸虀白鼓丁。浮蔷马齿苋，江荠雁肠英。燕子不来香且嫩，芽儿拳小脆还青。烂煮马蓝头，白熝狗脚迹。猫耳朵，野落荜，灰条熟烂能中吃；剪刀股，牛塘利，倒灌窝螺操帚荠。碎米荠，莴菜荠，几品青香又滑腻。油炒乌英花，菱科甚可夸；蒲根菜并茭儿菜，四般近水实清华。看麦娘，娇且佳；破破纳，不穿他，苦麻台下藩篱架。雀儿绵单，猢狲脚迹，油灼灼煎来只好吃。斜蒿青蒿抱娘蒿，灯娥儿飞上板荞荞。羊耳秃，枸杞头，加上乌蓝不用油。

这么一桌野菜，风味独具，显然是《西游》第一。中国古代风雅人，都讲究闲情野趣。这一桌又比西梁女国那桌国宴秀雅得多。

只是想来猪八戒也不懂，大概无非跟吃人参果似的囫囵下肚，可惜可惜。

临了，说一个话题。

许多人都念叨：为什么猪八戒吃素，还那么胖呢？

稍微懂点营养学就知道，吃素食，并不能保证您会瘦。猪八戒吃素，但碳水化合物摄入显然过量了。一顿十来碗米饭，一顿早饭百十个烧饼，可怕。

唐僧师徒此去西天，要走十万八千里路，五万四千公里。唐僧师徒合计走了十四年，平均每天，走不到十一公里。去问问健身教练：一人每天走一天十一公里，每顿饭放开猛吃常人十倍分量的碳水化合物，他应该瘦吗？——所以嘛，实在是胖得理所当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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